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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dinary People 06 中文档
百姓人家(2023), 秦俑/赵建宁选编


                                                                        1. 寄给风的信                3. 尖叫              4. 地下诗社
                                                                        2. 格撒草原上的羊群                              5. 月下狍


1. 寄给风的信
苏三皮

      夜晚十点熄灯后,周遭开始沉寂下来。走廊的灯光孤零零的,毫无生气。这里有着异常严格的秩序,一切显得井井有条。熄灯后,就不得再随意走动,甚至不允许发出哪怕丁点儿的声响。除了值夜班的,其余犯人都得在熄灯前上床睡觉,把所有切合实际或不切合实际的念想掩盖在被窝里头。
      规则,从进来的第一天,就牢牢刻在每个人心底。越线的人都得付出代价。轻则扣考核分,重则关禁闭。表面上,这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遵循着这些规则。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熄灯,每天完成定量的生产任务,晚饭后背诵日常行为规范,乃至每一样日常生活用品的使用和摆放,都不得有半点儿差池。在这里,你得收起情绪,最好是把自己掩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只有把自己藏起来,藏到没底的黑暗里,藏到彻底的无意识,才可以熬过漫长的时光。
      夜晚被寂静与孤独拖得格外冗长。
      凌晨时分,老李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吵醒。老李竖起耳朵辨认,好像声音是从卫生间旁下铺床位传来的。在夜晚,老李已经习惯了用耳朵辨析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他会让耳朵像眼睛一样,到处巡视,不漏落任何一处声响。在这里待久了,自然就会具备这种本能。当然,要说是警觉也没错。
      老李将被子盖过头顶,但跟着就又扯了下来。犯人睡觉时,被子不能盖过头,这也是规矩之一。作为一名资深囚犯,老李自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啜泣声还在断断续续,老李只好扯了两个纸团塞住了耳朵。
      不多管闲事,在这里也几乎是共识。
      卫生间旁下铺床位,是一个刚入监的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个铺位,永远是新进来的人的铺位。就算没有欺负的成分,也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何况这里是把规矩奉为铁律的监狱。小伙子并没有表现出嫌弃或拒绝的意图,也许在进来时个把月的人监教育,让他已经懂得了分寸。
      早上起床洗漱时,老李特意留意了一下,小伙子黑眼眶异常明显,白眼球的血丝密密匝匝。老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小伙子的劳动岗位,刚好在老李岗位的斜对面,老李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老李发觉这个小伙子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工序上出了几回错,惹得下几个工序的犯人极度不满,给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这里的劳动生产是流水线,一个工序出错,后面的几个工序都会跟着受影响。每个犯人每天要完成的任务是定量的,无法完成任务就会被训话,甚至扣考核分。考核分和每个月的嘉奖又密切相关,扣分就意味着拿不到嘉奖,就无法记功,进而影响到减刑。谁不想着早两天出去?想到这,老李心底就有了隐隐的担忧。
      愣神间,老李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要是儿子还在,也该有这小伙子这么大了。这么多年来,老李不敢去想儿子。想到儿子,老李心里就会悲戚,就会消极,就会影响改造。每次老李都会把想儿子的念头硬生生地压下去。老李恨死了那个该死的货车司机,要不然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货车司机带走了老李的儿子,老李带走了货车司机,多么可悲的轮回。
      中午收工时,老李不经意瞥见小伙子藏了一块薄薄的电子元件。
      晚饭后,大伙儿放风时,老李刻意打听了一下小伙子的来路。这对他们来说可是禁忌。犯人之间不得相互打探犯罪的经历。这也是规矩之一。虽然大伙儿都不谈论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但几乎不用过多久,相互之间都知道谁犯了什么事儿。迟早会知道的嘛,老李完全用不着冒这个险。但老李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块薄薄的电子元件在老李的眼里晃荡个不停。
      放风结束回到监舍,老李有点儿讨好地来到了小伙子身边。老李说,俺能不能,麻烦你个事儿?
      小伙子没有理他,把头扭向了一边。
      老李满脸堆着笑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俺想给俺儿子写封信,但俺不认得字。俺知道你是个大学生,有文化着哩。俺口述,你记就是。由不得小伙子答不答应,老李就递过了信纸和笔。
      老李刻意放慢了语速,老李说,小伙子记:
      亲爱的儿子,好久不见。爸爸很好,请勿挂念。听说你前段时间遇到了一些困难,心情很不好,甚至有了一些不好的念头,爸爸很着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都得坦然面对。爸爸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一样还没有垮掉?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眼前的挫折都不算挫折。你得记着爸爸和你说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失败并不可怕,失败了站不起来才可怕。儿子,你得想想,如果你想不开走了绝路,爸爸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爸爸求你了,儿子,千万别干傻事。你要振作起来,我的好儿子….
      老李看到小伙子的眼里含着泪,起身去了卫生间。当听到电子元件“哐当" 掉落在马桶里的声音时,老李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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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格撒草原上的羊群

周泽宇

      聂迩是远方边界上的牧羊人。
      秋季快来的时候,牧羊人都把羊往草原中心赶。等草吃完,冬天也就不远了。卖羊时节一到,他们就把羊群中瘦弱的那些卖掉。
      聂迩却不随大流,他把羊赶到草原的边界上,虽说那里的草很多,不怕争抢,但是想趁时节前赶回去卖羊,是很难的。
      但聂迩依然要远去。
      今年的天气变化很奇怪,向来凉爽的草原变得闷热起来。人们抱怨起远方城镇里的人,阿格说,是他们开空调把热气吹到了草原上,热空气就像风滚草一样被推到了城外的草原上。
      聂迩起身往西北走去,人们知道他要去格撒了,嬉闹声静下来,几双眼睛望着他走远。其他牧人的羊仍在吃草。白色的羊儿像是被遗落在草地上的云朵,它们没有抬头目送聂迩,只是摆摆尾巴,似乎在说它们知道了。
      聂迩的羊一个个都很精神,踏着步子,像是骏马般高昂起头。它们集体望着远方的草,苍翠的,碧绿的,缥缈的,那一片绿色现在还看不见,只存在于羊群和聂迩的记忆中。他们用想象把记忆雕刻得生动感人,去格撒草原不是为了吃食,而是为了再会。
      格撒草原是聂迩起的名字。格撒是朋友的名字,朋友其实叫脱里,格撒这个名字是聂迩起的。草原上的脱里,就是天上的鹰。聂迩说鹰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鹰怎么会蠢呢?"格撒不解。
      聂迩笑一笑。他不需要解释,只需要时机。
      以前,格撒天天跟着聂迩到草原上放羊,他们吓唬羊群,趁羊群低头吃草的时候扑过去,羊惊恐地后退,齐刷刷地,羊群凹出一条白线来。
      “胆小的羊。"格撒大笑,羊看到他就躲。
      “羊可不胆小。"聂迩说。
      两个人天天做伴,日子就到了夏天快完的时候,格撒要回城中的家了,学校要开学了。
      格撒最后一次来陪聂迩,聂迩央求他陪自己去远方的草原上,那时,远方还没有被命名为格撒。那时,格撒还没有去过远方。
      格撒陪着聂迩去了,两个人追赶着羊群,唱着草原上的歌,少年汉坚韧的嗓音直刺苍穹,两个人唱得心荡神驰。
      一只屁股很大、浑身长满了蜷曲白毛的老羊落在后面,走走停停,不时抖落着身上的草根和蚊虫。
      他们前进着,羊群和两个黑发的少年像是点缀在野原上的巨羊。人烟越来越稀少,四处空空荡荡,一声鹰叫挂在蓝天之上,肆意高亢。
      到了目的地,聂迩撒开羊群,任它们自由地寻觅、散步。羊群像是突然被解开了无形的锁链,主人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它们就四散开来,占着各自的领地吃草。
      鹰叫的声音越来越近,脱里抬头看越飞越低的鹰。虽然父亲为他起名为鹰,但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鹰。
      黑色的鹰在蓝色的半空盘旋,画着圆形渐渐靠近地面。聂迩悠闲地坐着,手里捏着一把羊皮包裹的小刀,望着低飞的鹰和脱里。
      鹰突然直冲下来,瞅准了屁股最大、最老的那只羊,鹰要拽着羊飞上天空,羊被惊着了朝羊群里跑,鹰被缠在了羊背上,羊又太重了。羊的屁股随着它逃跑的姿势一起一伏,它很久没有这么快速奔跑了。
      羊群害怕地躲闪老羊,老羊冲向了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有灌木和杨树林。鹰还在叫着,那是刺耳的惨叫,惨叫不绝。
      脱里追着羊和鹰跑到了灌木丛。
      好一会儿,羊、鹰和人又跑回了原地。鹰已经奄奄一息。
      " “聂迩,放了这只鹰吧。 “ 

       " 格撒,你懂了吧。
      “聂迩!"
      聂迩抬手示意格撒把羊头控制住,格撒把羊头夹在自己两腿中间,双手死死抓着羊的耳朵,羊的身上现在有了双重压力。聂迩跑过去,拿着小刀,把羊背上厚厚的毛旋了下来。
      鹰在聂迩手里挣扎,聂迩用手指逗鹰,鹰眼里有夜一般的寒意。聂迩一撒手,鹰就飞快地冲进了云霄,高亢的一声,不见了身影。
      "格撒,我亲爱的脱里,羊不胆小。"
      “我知道了,聂迩。”
      羊吃饱了,聂迩赶着羊送格撒回家。格撒去了城里念书,那以后再没回过草原, 再没回来看望聂迩.
      聂迩还是一年四季地放羊卖羊,一到秋天就去远方的边界上去。其他牧羊人说他别去远方那么远。聂迩说,那是格撒草原,很近。
      现在,聂迩又赶着羊来到了格撒草原。羊群到了地方就开始低头吃草,草叶汁水旺盛,整齐的吃草声像是灵动的音乐。
      忽然,一只羊慢悠悠地走出了他的视线,它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草根,撅着大大的屁股,是一头老羊,老到再怎么贪嘴的汉子都会嫌弃它肉老,老到聂迩可以忽略它的生死。那就让它自生自灭。聂迩望着不再统一的羊群边界,吹起羊哨,其他的羊归拢起来,接着低头吃草。那头老羊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低着头走,直到走成了一个黑点,才想起抬头回望,不知是回望羊群还是聂迩。
      聂迩也站起来,呼唤了一声羊,这么老的羊,死了也不能吃,为它挖坑下葬,也要花去半天时间。这只羊本和其他羊一样,老实又听话。但是这一次,羊不再迟疑,扭回头去,向着西北方继续前进,大屁股一摆一摆。
      聂迩望着羊,直到羊终于消失在草原的边界线上,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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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尖叫

九峰云

      王西西是个神经兮兮的女孩,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她没见过世面。她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外白渡桥上。
      我当时看了好一会儿桥下的江水,黑洞洞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包括时间。我当时正祈求它们带我一起去黑洞,除夕夜的烟火亮起,一声尖叫把我的注意力从黑洞里拉扯回来。我想这是谁啊这么烦人,我就看到了戴着墨镜的王西西一一我之所以这么快就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我确实不耐烦了,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
      “'你是谁啊?
      “我叫王西西。”王西西仰着头问我,烟花美吗?你是特意来看烟花的吧?”
      我心里想,如果烟花有你那么美,我干吗不看烟花却跟你搭讪?
      王西西又尖叫了一声:”妈耶!你是在和我搭讪吗?原来,我也会遇到搭讪!”
      尖叫声彻底刺穿了我脑子里这三个月来的全部幽暗想法。这些幽暗想法真不讲义气,折磨了我这么多天,一声尖叫就让它们无处遁形,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伸出手拉住王西西伸往我身后的手,突然意识到她的墨镜不是装饰品而是必需品。她摸着我的手指,一节一节那样地细细抚摸,力气不大不小,手指微凉,越往手掌方向,温度越高。她的手掌与我的手掌相握时,掌心是烫烫的,她又一声尖叫:
      “你的手这么大!你不会是打篮球的吧!我第一次莫篮球队员的手!”
      我不想解释,也不忍心让她失望,便在心里为自己瞎编了一个带伤上阵为球队获得冠军,自己却断送职业生涯的煽情故事。这么俗套的故事,短短五分钟就编完了,却引来她无数遍的大呼小叫:”我的妈耶!疼不疼?好可惜啊!无法想象!”周围的人被她有些夸张的尖叫声吸引,频频回头看我们,但不管怎么看,她不像小红帽,我也不像大灰狼,他们便转过头去关注别的更有意思的事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逛着五卅纪念碑、外滩、陈毅像、苏州河外滩源。我看得到美景,却只能在脑海里干巴巴地陈述:
       三根石头棒子倒向一个中心点,下大上小。”她倒是更像那个亲眼见到美景的艺术家:
      “他们都说五卅纪念碑很高!有多高?石头是什么颜色?我摸了,说不上粗糙,也不是特别光滑,但是好冰好冰!太棒了!它们也有打灯吗?什么颜色的?不同的颜色?橘色?蓝色?紫色?还交替变换颜色?哇哦!绝了!”
      一开始,她那尖叫声把我搞得脑壳疼,后来我居然适应了,在心里默默描述景色时便加了些许文采:
      “开瓶器、尖刀、糖葫芦,三个伟岸的建筑耸立在滔滔江水对岸一一与我们身后的万国建筑群争相辉映,江水映着历史,历史留驻江岸,它们在彼此对话,在与我们对话….”
      她扭头对着我,没有尖叫,连声说太美了太美了,周围人都说太美了。她说她已经哭了,我没有看到她流泪,但还是帮她擦了擦脸。她很夸张地拿过纸巾继续擦,擦完了还做擤鼻涕状。
      过了午夜,我们彼此留了手机号。睡觉前我鼓起勇气给她发信息,问她3 月1日晚上有没有空,我特别喜欢的火狐乐队在狗刨Live House有一场演出,不知道她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玩。她问我会很吵吗,我说很吵很吵的那种。她又尖叫一声,说那太好了,那样的话,肯定不会有人说我声音难听了。我心里想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我想拥有却得不到的东西。道别时她用力抱了我一下,就像三个月前,那个看我的眼神从闪烁到黯淡的女孩,也是这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然后就走了。
      我和王西西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狗刨Live House。
      火狐乐队主唱弹一个音,一众人就疯狂地尖叫五分钟。王西西的尖叫声比其他所有人都出色,出色到主唱都频频看向她。她才懒得管这些,继续拉着我的手举过头顶大声尖叫。我也受到了感染,学着她摇摆双手和身体。她原地蹦跳着噘着嘴疯狂尖叫,我也学她蹦跳着张大嘴巴。她一会儿又原地用力晃脑袋,尖叫声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我也学她的样子晃脑袋,感觉自己都快要脑震荡了。她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跟周围那群一起尖叫的人格格不入,但是周围的人好像也没有排斥她,大家都沉浸在火狐乐队沙哑的歌声中,整齐划一地跟着乐队一起唱他们的成名曲。
      歌曲间歇处,王西西不停地问我:”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特别嗨?那么多人一起尖叫就是带劲儿!”我用力点点头,张着嘴,用表情表示自己爽得快要虚脱了。她用汗津津的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大拇指抚过我的喉结,在上面逗留了两秒钟,便又回到我的后颈。音乐舒缓下来,她轻轻扭动腰身,墨镜正面对着我的双眼,镜片上反射着一闪一闪的灯光。
      我偷偷望了她几眼,又想到了遇到她那晚黑洞洞的江水,还有那个我似乎已经在学着遗忘的没有表情的拥抱。我示意她我们该走了。她说她渴了,最后尖叫一声,蹦蹦跳跳地带我来到吧台。她给自己要了一杯龙舌兰,也给我要了一杯。
      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能听到你心里的想法。”然后她用手指指我的心,又拉着我的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你今后想说什么,我可以替你说出来。”
      我没有说话,不是因为我不想说,而是因为我说不出来。她替我擦去眼泪,不是因为她看到了,而是因为她看不到。
      如果王西西能够看到,我笑起来的样子,一定也很好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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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地下诗社

王大烨

      大学四年,我写的诗歌比敲的代码还要多。大学专业是软件工程,但我不爱这些,我爱诗歌。
      陈博是我在学校文学社认识的哥们儿,可那文学社属于”公私合营”性质,已入社两年,动静全无,仅有两次活动还是给附属中学写黑板报;社里的成员也都很离谱,兴趣全是网络文学,根本没啥共同爱好。这些人中,唯有陈博是个例外,他加入了一个校外的”地下诗社”,但他说他既可以爱诗歌,也可以不爱诗歌;诗歌能够带来爱情他就爱,带不来爱情他就不爱。
      那段时间我写诗四处投稿,却处处石沉大海,急需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于是我问陈博,地下诗社都有什么活动。陈博说下午正好有个诗歌传花活动。我问什么意思。陈博说和击鼓传花差不多,选个词或字,其他人要按照要求吟诗一首,原创非原创都行。
      我跟陈博前往诗社,可没想转悠半天,他在一处台球厅停下了。我纳闷儿,问他为什么来这儿,搓台球可有损我的气质。陈博说将就着点儿吧,社长他爸是台球厅老板。我”哦”了一声。陈博带我穿过烟雾笼罩的台球厅,接着在一处仓库模样的地方站定,用手敲了敲,铁门发出沉闷的异响。我看着四周的光膀大汉不免有些发怵,心想这货不会想把我卖了吧。没多大一会儿,铁门”吱呀”一声露出一道小缝,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弱男生露出头,看到我后,问陈博,这位是?陈博说这是我哥们儿刘烨,实力超群,不输曾经的海子。然后,他侧身让步,说这位是地下诗社社长,威名远扬,颇有北岛当年风范。陈博说完,我正准备与其握手,哪想”北岛”只是点了点头,说欢迎,时候不早了,快进来吧。
      我进了门,看到昏暗灯光下,摆放着一条长桌,旁边坐了五六个人,男女都有,灯光较暗,气氛有些尴尬。陈博揽住我的肩,向其他人介绍我道:大学同学,诗歌狂热爱好者,今天的活动他估计能够镇场。我赶忙说不敢。我们在一张长方形桌子边坐下,能听到屋外叫骂声和台球撞击声,一个胖子上前关严门,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没一会儿,陈博就发挥传统技能,挪到旁边和妹子聊起了天。我天生不爱交际,只好尴尬地杵在那里发呆。很快,”北岛”拍了拍手,说下面咱们开始诗歌传花活动,今天的词是”青春”,格律诗与自由诗均可,按照规矩,十分钟后请新来的先吟。我听完一男,不免有点儿慌,暗中搓手,小声问陈博,吟得不好没事吧?陈博此时正在跟旁边一个妹子聊天,头也没回地说,啥都行,不碍事。我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镇定,开始调动脑细胞进行创作。可惜的是,十分钟过去,我尴尬站起,就憋了句”那溜走的青春,正使我们变得丑陋”。昏暗的灯光下传来几声稀疏的掌声。接着一个穿灰色T恤,上面布满塑料钻的女生站起,说社长,我接力。社长点了点头,那女生清了清嗓子,说青春啊青春,我的青春,是光,是电,是带火的原木。当我的青春老去时,我满怀着不舍。当我的青春回来时,我知道那只能是梦里。女生吟着吟着,伸出右手,侧起脸庞,当她坐下来时,微笑着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有些不自在,赶忙把脸扭了过去。
      下一个站起来的是关门的那个胖子,诗还没念,先对着我报了一堆履历。我回他尴尬的一笑,他的诗除了假大空就是风花雪月。直到最后,也没有哪个人吟的诗能让人为之心动。一轮过后停歇几分钟,我以为还有活动,哪想社长说道,那好,我们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
      我一愣,问陈博,这就没了?陈博说,要不然呢?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随众人离去。就在这时,铁门突然再次响起,离门最近的胖子不耐烦地站起,门外发散的白光很刺眼,进来的是个穿白色短袖的女生。女生问社长,我来得是不是太迟了?社长说,你可以说了再走,我们今天的题目是”青春”。白色短袖女生点点头,说不好意思各位,刚和朋友打完羽毛球,我先喝口水。白色短袖女生喝完水,顿了顿,接着缓缓说道:青春是把愚钝的刀斧。
      一阵安静,末了,社长问,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呢?白色短袖女生说,在青春时代,大家都会以为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斧,能够砍断一切,可惜直到后来大家才发现,斧子是钝的,只会越砍越无力,最终融入泥土之中。这个比喻让我为之一震,刹那间,仿佛真的
有一把钝斧,击中了我的心脏,一种无力虚幻的感觉在蒸腾。我呆立在那里,直到门外又传来台球碰撞声时才恍然惊醒。白色短袖女生已经不见了,我赶忙叫住陈博。陈博不耐烦地问,谁?我说,白色短袖,讲青春是钝了的刀斧的那个。陈博说,走了啊,你看上她了?我说不是。陈博猥琐一笑,说拉倒吧,我都看出来了。但她我真的不熟,以前就来过一次。陈博这时压低声音,说那个穿凉鞋、短袖上全是钻的女生对你有意思。我一愣,说咱们来这儿不是讨论严肃诗歌,关心中国诗歌未来的吗?陈博眉头一皱说,你爱关心啥就关心啥吧,关心粮食和蔬菜都没人拦你。对了,你那刀斧估计还没走远,想追赶紧去。
      我出了隔间,穿过拥挤的台球厅,上楼时门外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白色短袖女生已经不见了,那个衣服带钻的女生还没走,她过来,羞涩地问我,同学要加个微信吗?我尴尬一笑,摆摆手说不用,顺嘴又问了一句,你看到那个白色短袖女生往哪里走了没?那女生听后脸色大变,说没看见,估计你也找不着了。我挠挠头离开时,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的日子,我又去过几次地下诗社,再没有遇见过那个白色短袖女生。再后来,我考了教师资格证,做了一名教师。而那个台球厅也改成了健身房,里面的隔间也被开辟成了储物间,堆满了杠铃哑铃。我想,那个傍晚,那句詩歌,那把刀斧带来的钝感,再也不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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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下狍

塔娜

      沙妮阿妈又喝醉了,下山的日光跑上她的脸,她也不赶走它,只知道呼呼地打鼾。朗克小子,把卡卡抱去给米玛看看吧,它应该到她那去的。不知道沙妮是醒了还是说梦话呢?我顾着想什么,捡起一块松皮扔进火塘,火牙毕毕剥剥响。秋天决要结束了。
      母狍卡卡夏天刚结束时就病了。盐巴不吃,苔也不吃,窝着,对着天空流泪。呜。呜。卡卡窝在栅栏下。呜。呜。它想叫了吧,但它叫不出来。月光铺到地上时,它的双眼追着月光往上寻找月亮。
      狼在很远的地方叫,一阵接一阵。我睡不着,干脆坐起来,走到外面去。卡卡也没睡,它低垂着眼,看着我的影子走过来。呜。呜。它的叫声像刚出生的鹿崽一样细了,我快听不见了。我蹲下来。从夏天开始我就不敢再看卡卡的眼了,那会让我想起自己阿爸的眼。阿爸现在已经在天堂了吧。沙妮说,他到一棵最高的松子树上去了。我想阿爸是舍不得离开山林。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狼的叫声已经到很远的山里去了。这会儿除了风的声音从树上跑下来,什么也听不到。我回去拿了兽皮,把卡卡放到上面,抱在怀里。我们去米玛那儿吧。我摸摸卡卡的背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这会儿要去米玛那里。七十岁的米玛三个月前到草原上去了,他们说有一户人家的羊群丢在山谷里了,只有她能找到。米玛找到那群羊了吗?羊要是进到夏季的山谷,是谁也找不回来的。它们不愿意回来了。沙妮喝醉了这样说过。我想米玛这时候已经回到她白桦皮搭的帐篷里来了。
      月亮很亮。卡卡好的时候走的路就在眼下。我现在不需要借助月光也能走到米玛那里去。我已经十四岁了,对山林的一切已经相当熟悉。卡卡在我的怀里动了一下,它的呜呜声细得不能再细。我把它抱紧,狍的喘息变得低迷,像薄薄的雾。
      你现在是想下来吗?现在可不行,狼出来了怎么办?我对卡卡说。我们在月下走。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不知多少遍,夜里独自走到米玛那里去,还是第一次。卡卡越来越重了。这样的话,沙妮也对我讲过。朗克,你越来越重了。沙妮阿妈这样说的时候,两只小眼睛笑着躲进弯弯的眼皮里去了。那年我八岁,沙妮背着我去求米玛。也是这样带月亮的晚上,卡卡跟在后面,卡卡那时已经快要做妈妈了,杜马在她的肚子里。她一点儿也没有要当妈妈的样子,在那样的月光下,跳跃着,跑着。沙妮说,没有生灵不喜欢月光。沙妮什么都知道,可还是对我的病没有办法。住在两座森林尽头的米玛才能治好我。我们那时也走在这条小路上,月光推着赶着我们快点儿到米玛那儿去,我在米玛的树皮屋里待了五天。我好了。沙妮高兴极了,沙妮还有另一件高兴的事,卡卡在米玛的火塘边生下了杜马。沙妮那时亲吻了我的额头,转身又亲吻了卡卡,你当妈妈了啊!沙妮摸着卡卡高兴地说。她的两个小眼睛里,跳着卡卡。
      时间过得真快。沙妮老了。卡卡老了。卡卡现在当了祖母了,她的孩子在山林跑,她现在更愿意跟沙妮待在一起。月亮这个时候跑到树梢上去了。小叶河起雾了,湿湿的水汽在月下一片灰白,遮住了河对岸。好在我们不用过河去,米玛的家在前面,那些幽暗的树木聚集的地方现在跳晃着微光。我兴奋极了。
      卡卡!我高兴得大喊。卡卡在我怀里静悄悄的。
      卡卡,醒醒。卡卡,醒醒。当年沙妮把受伤的它带回家时也是这样喊的。它活过来了。现在轮到我喊了。它的喘息像米玛火塘上升起的一粒火星,穿过烟囱,轻轻飘到树上去了。
      你要是在回去的路上遇到狼,就把它放到它们面前去吧。昏暗中的米玛甚至看都不看卡卡一眼。这怎么可以?!我惊异地发问,米玛听不到,声音在我心里乱窜。我眼里,米玛模糊了,火塘模糊了。我们离开屋子,屋子也模糊了。月亮这会儿更亮了。月亮是模糊的。卡卡,我的眼睛也像沙妮的一样不好使了?我们到小叶河去了。我把眼睛泡在河水里,沙妮说人难受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沙妮的酒醒了吗?
      我们没有遇到狼。要是遇到了,我也不会照米玛说的去做。米玛说生灵结束时一切都应该回到它的规则去。米玛这次错了。狼群不也没有出现吗?我要把卡卡抱回去给沙妮。我抱紧卡卡,它的身子像河水一样冷。
      太阳已经找到屋子了,水汽在屋顶上绕着跑着,黑色的顶尖有彩色的光晕。
      潘达大爹从屋子里出来,他看见我了,低下头颅低泣说,沙妮她到树上去了。
      卡卡还在我怀里,我太累了。我看见一棵高高的松子树的叶子在颤颤地摇摆。月亮在天上不见了。
      我立在那儿,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卡卡终于从我怀里跑掉了。